福音中的宣教与劳教

2021年12月02日
王怡

在婚前辅导时,我会请每对青年人选择一卷圣经,共同阅读,祈祷,寻求上帝对他们进入婚姻盟约的呼召。我一直希望有人选约伯记,过了几年,真有人选了这卷书。

之后,我通常会请他们分享读这卷书的感动,帮助他们看见主耶稣在他们的故事中,有何等特别的恩典与眷顾。最后,我会和他们共同确定一段经文,作为婚礼和证道的主题。

半年前,有对订婚的年轻人,选择读创世记。主藉着约瑟苦尽甘来的故事,给了他们确据和祝福。特别是第41章,约瑟给他的长子起名叫玛拿西,因为他说:“上帝使我忘了一切的困苦和我父的全家。” 他又给次子起名叫以法莲,因为他说:“上帝使我在受苦的地方昌盛。”

那位弟兄对我说,我们在这节经文中,听见主对我们婚姻的应许。

于是,他们的婚礼请柬上,印着我在他们婚礼上的证道题目:“神使我在受苦的地方昌盛”。

这可能是你很难在婚礼上听见的经文。然而,这不就是婚姻吗?神使我们在受苦的地方昌盛。这不就是福音吗?神使一群选民,在他的独生子受苦的地方昌盛。

我们都喜欢24K的金子。因为18K的基督徒,几乎就不能算是基督徒。什么是24K的金子呢,就是受过苦的金子。如箴言所说,“鼎为炼银,炉为炼金,惟有耶和华熬炼人心”(箴17:3)。神又藉着先知以赛亚对被掳的百姓说:“我熬炼你,却不像熬炼银子;你在苦难的炉中,我拣选你。”(赛48:10)

经验告诉我们,受过苦的男人,才是有魅力的男人;受过苦的女人,才是贤德的妇人。不知为什么,好男人的标准现在变成了高富帅。可我们小时候听说,好男人的标准都是高仓健。就是长江黄河、青藏高原,都写在他脸上的,那种沟壑纵横,在世人眼里没有佳形美容的男人。

福音向我们传讲的,不就是这样的男人和这样的女人吗。福音什么时候鼓励我们,或应许我们,要成为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呢?

一、

保罗是一个不漂亮的男人,他传讲的,也是不漂亮的福音。今晚,我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,向我们中间一群特别的人讲道,就是向你们中间已经蒙神呼召,或必将蒙神呼召,全职服事主基督的教会的人讲道。

我要传讲保罗所传讲的,使徒行传的最后两节经文说:

保罗在自己所租的房子里住了足足两年。凡来见他的人,他全都接待,放胆传讲上帝国的道,将主耶稣基督的事教导人,并没有人禁止。(徒28:30-31)

使徒行传,是意味深长的开放性结局。这两节经文,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。是福音的奥秘,制造了这个张力,又解释了这个张力。

第一,捆绑与自由。

保罗的身份是囚犯,或一个申诉的囚犯。足足两年,表明了等待的漫长和案子的拖延,也表明了囚犯身份的固定化。房子是他自己租的,就像文革的时候,你被枪毙,子弹费还要你自己出。监狱并不是白吃白住的地方,被捆绑的人要自己负担被捆绑的花销。这真是不公平,尽管罗马的法律比中国古代社会更文明,但和现代的法治相比,此时的保罗,既无宗教自由,也无普遍人权。然而,当“足足两年”的描述,与后面的放胆传道和无人禁止的果效联系起来时,听上去又不像是在描述苦难,倒像是在描述一种机会。保罗在意的,甚至叙述者路加在意的,都不是来到罗马的方式,而是来到罗马的目的。

第二,囚徒与使徒。

于是,福音在这里制造了一个吊诡,就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,当保罗越来越像一个囚徒的时候,他就越来越像一个使徒了。身体坐监,福音的传扬却没有人禁止。这就是保罗所说的,我们使徒被明明列在末后,就像凯旋的罗马军队中,走在最后的战俘。俘虏彰显的是战胜国的荣耀,在这个意义上,使徒就像俘虏,彰显基督国度的荣耀。如果说,福音意味着这个世界是敌占区,那么,使徒的职分,便与囚徒的身份,密不可分。

第三,宣教与劳教。

保罗进入罗马城的方式,与主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方式是类似的。就是在受苦中进入一座城。这听上去不像是宣教,反倒像劳教。如果你的儿女蒙主呼召,去宣教,许多父母的感受,也可能跟去劳教差不多。

最近,我们听见中国废除劳教的消息。劳动教养制度,就是未经审判,剥夺公民的人身自由,以强制劳动的方式,对他们进行再教育。从1955年酝酿,1957年实施,到2014年废除,劳教制度历时57年,和犹太人被掳巴比伦70年一样,都超过了半个世纪。

当初,但以理和他的犹大宗室、贵胄的朋友们,成为第一批被掳的犹太人。第二批被掳者中,有更多的社会精英。尼布甲尼撒对他们进行劳教,让他们学习迦勒底人的一切学问,这是一种文化和宗教上的统战,要使耶和华的百姓成为属于巴比伦的、可以教育好的子女。

然而半个多世纪过去后,犹太人不但没有在劳教中消亡,反而养育出了杰出的后代。原来在尼布甲尼撒对圣约子民的劳教背后,是耶和华上帝对他悖逆的子民的劳教。在某个意义上,当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时,这一场人类史上旷日持久的劳教就开始了。

福音的实质,就是这一场在旧约中尚未完成的劳教,在新约中的完成。

耶稣在新约中的被掳,成为了在旧约中被掳的犹太人的盼望。在旧约中,是上帝的犯罪的儿子(以色列)被掳于巴比伦。在新约中,却是上帝的无罪的儿子(主耶稣),主动被掳于巴比伦,即被掳于我们这个世界。

福音的实质就是,除非神的儿子被劳教,劳教就不能被废除。

福音意味着,既然神的儿子被劳教,仆人不能大过主人,学生不能高于老师。那么,我们也可以被这个世界劳教,我们也必须被这个世界劳教。

使徒行传的结尾意味着,保罗的宣教,仍然是人类史上这场旷日持久的劳教的继续。然而,与被掳的犹太人不同的是,保罗和其他的使徒(囚徒)一样,开始在身体的被掳中,传讲一个不再被掳的福音。

宣教,就是宣讲一个被福音颠覆了的劳教,或者,一个已经被福音成全了的劳教。保罗以被捆绑的身份,向那些不被捆绑的人宣告,其实你们是被捆绑的。保罗以被劳教的身份,向这个被君王、老板和一切人间势力劳教的世界宣告,劳教已经在十字架上被废除了。

二、

无论将来,你会在哪座城市服事主的教会,你是否愿意以一种降卑的方式,进入那座城?以被这个世界劳教的方式,去宣告一个废除劳教的福音?

然而我担心的是,今天有许多海外华人教会,他们进入中国的方式,不再是保罗进入罗马的方式,不再是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方式。选择与家庭教会同工,就是选择在禁止中却又不被禁止的道路。而选择与三自大教堂同工,就是选择了表面荣耀的、不被禁止却又处处被禁止的死路。

这两天,有同工和信徒问我,你们的教会是否像三自一样公开。我说,不,不,其实我们比三自更公开。因为我们和保罗一样,从头到尾都是“非法”的。所以我们所传的福音,没有人禁止,无论是宗教局、民宗委还是统战部。

去年我在台北参加一个研讨会,谈到兴办教会学校,有台湾的同工惊讶地问,你们不是没有宗教自由吗,为什么还可以办教会学校呢。我说,恰恰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是“非法”的,所以感谢主,我们在福音里,的确拥有比台湾的教会、香港的教会和北美华人教会更大的宗教自由。正如被捆锁的保罗拥有比犹太会堂更大的宗教自由一样。恰恰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是“非法”的,上帝也在一个崛起的大国和一种衰败的秩序中,为福音和他的教会开辟着宽阔之地和水深之处。也正如上帝在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的鼎盛和衰败中所做的一样。

我也担心,今天的国内家庭教会,在渴望进入主流社会和积极拓展社会参与的方式上,不再是保罗进入罗马的方式,和主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方式。“公开化”的教会,首先是公开受逼迫,公开被边缘化,以及公开被拒绝的教会。保罗的布道、植堂和耶稣一样,都是公开的。我们在使徒行传和使徒书信中,看不到任何小心翼翼地避免某些话题,回避某些领域,以及躲避公众的识别和了解的做法。事实上,使徒们一直致力于受到更大和更广泛的逼迫。不是说,他们以公开受逼迫本身为目的,而是说,一旦你意识到,宣教就是在劳教中宣教,你就不会再考虑劳教的事。正如对保罗和路加来说,福音前所未有地传开了,福音像蘑菇云一样在罗马上空升起,前所未有的捆锁,就成了前所未有的喜悦。

福音,必然使传福音的人,经历到整个生活方式和评价系统的颠倒。使徒行传的最后两节经文,就是这种颠倒的见证。

三、

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中,记载苏格拉底与人讨论何为正义和正义的城邦。有人质疑他说,大多数人遵守法律和正义,是因为在多数情形下,这样做对他们有利。除非你能够证明,正义单单因其自身而值得信从,绝对的正义在遭到绝对的不正义的对待时,即不义的人会得到一切,而公义的人会失去一切——此时人们依然相信正义,并跟随正义。那么,正义才能证明其为正义,而一个正义的城邦才是可能的。

事实上,苏格拉底的论证,在这里遇到了最大的挑战。最后,他在被一个不正义的城邦不正义地判处死刑后,可以选择逃亡却从容就死。苏格拉底以这种方式,回答了他在《理想国》中无法完全回答的问题。换言之,苏格拉底选择以死亡来为他所宣讲的城邦的正义作见证。即正义必须在不正义的现实中,单单因其自身而成为正义。

这就是主耶稣的大使命。苏格拉底成为了他自己的宣教士,就如中国历史上那些舍身取义的英雄一样,他们都是自己的宣教士。而耶稣呼召他的门徒们成为福音的宣教士。在基督之外的宣教士,都是死亡的见证人,受苦是绝对的;但在基督里的宣教士,却是复活的见证人,受苦仍然是必须的,却不再是绝对的。

在某种意义上,约伯记和但以理书都回答了理想国中的质疑。那就是,义是否有胜过苦难的价值?义是否值得我们舍弃生命?

然而,在最终的意义上,唯有福音书彻底回答了这个问题。提摩太·凯乐牧师指出了耶稣的受难与一切圣徒受难的区别。从表面看,基督的受难,甚至比不上基督徒的受难更令人荡气回肠、从容慷慨。即便梁山好汉、革命豪杰,也会撂下几句视死如归的狠话。但耶稣在十字架上,却是一个反英雄的英雄。他时而沉默,时而哀号。哀恸,而不是喜乐。痛苦,而不是从容。

因为耶稣的痛苦,正是耶稣的门徒们的至高的喜乐。在人类史上,所有人的受苦,都是自作,自受,并不具有任何指向他人的救赎意义。因为他人的赎价太高,只好作罢。唯有耶稣的受难,是替代性的受难。因此,耶稣在受苦时,替所有在他里面的受苦者,承担了受苦的实质,就是与上帝的圣洁、公义和慈爱的分离。而所有在耶稣里面的受苦者,却反过来,承受了在基督的受苦中的全部益处,就是与上帝的圣洁、公义和慈爱的重新联合。

换句话说,在基督里受苦,之所以是喜乐的、荣耀的,是因为我们的受苦意味着我们经历了与基督的联合。而基督的受苦,之所以是痛苦的、卑微的,是因为在十字架上,在某一个时刻和某一种意义上,意味着圣子在法律上和情感中经历了与天父的分离。

这就是福音的奥秘,是保罗的自由与不自由之间的吊诡的秘密。这就是主说:“得着生命的,将要失丧生命;为我失丧生命的,将要得着生命。”(太10:39)主又说:“爱惜自己生命的,就失丧生命;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,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。”(约12:25)

正如D. A. 卡森所说的:“十字架不仅是我们唯一的信条,也是我们唯一的事奉的方法。”

这就是在福音中的、传道的呼召。尽管每个基督徒都蒙召,要活出这种被颠覆了的生活。但传道人特别地蒙召,要在我们的弟兄中,成为这种被颠倒的生活方式的代表。你的住处,要成为一间天国的样板房。你的家庭,要成为一家福音的旗舰店。信仰若不是你为之死的,信仰也就不是你为之生的。信仰若不是你为之死、又为之生的一切,信仰就什么都不是。什么样的处境,有助于将这样的福音见证出来,什么样的处境,就是传道人乐意生活在其中的处境,是我们渴望的处境。我们渴望那个“没有人禁止”的结果,以至于我们像保罗一样,完全忘记了处境本身。就像在饥荒中求婚的人,就忘记了饥荒;在风雨中的归人,就忘记了风雨。就如苏东坡的词:“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对他来说,是因为淡泊明志,终于消磨了人生的最高目标。对保罗来说,却是因为热烈的委身,因为我们若果癫狂,是为上帝。

在创世记的第41章,法老差人去召约瑟,他们便急忙带他出监,“他就剃头、刮脸、换衣裳,进到法老面前”。初代教父屈梭多模说,约瑟在受苦中忍耐,被彻底炼净,就像一块金子,从监狱出来,被带到法老面前,闪闪发光。

什么是福音中的、传道的呼召呢?当我孩子发高烧的时候,我曾渴望和他一起发高烧。当我起初追求我妻子的时候,我曾幻想和她有一样的疾病,可以更加亲近她。我甚至渴望有机会晕倒在她面前,引发她的怜悯。我宁愿委身于那一个想象的时刻,即使在那一刻死去也愿意。

而在福音中,上帝的独生子,却“晕倒”在我们面前。他不是向我们乞求爱,而是向我们这些一辈子都在乞求爱的人,彰显了无法想象的爱。全职的呼召,是呼召那些被这爱征服的人,你愿意和爱你的,生同样的病吗?你愿意承受主承受过的一点点藐视,走主曾经走过的一小段苦路吗?

福音没有消除世上的苦难和亏损。福音使一切亏损,都在恩典中变得有益并多情。就像曾经的一首歌谣:“我愿做一只小羊,依偎在她身旁,愿她天天用她的皮鞭,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。”你听见了这样的呼召,愿意主用他的杖和他的杆,每天打在你的身上吗?甚至你愿意,让主使用他的教会,使用你现在认识或不认识的一群基督徒,每天轻轻打在你的身上吗?

四、 

路加在这两节经文中,给了福音两个清晰的定义。

第一,保罗传讲的福音的核心,是“上帝国”。和合本的“的道”二字,是翻译上的添加。使徒行传第一章中,耶稣复活之后,四十天之久,用许多的凭据将自己活活地显给使徒看,向他们“讲说上帝国的事”。那里“的事”二字,也是翻译上的添加。路加在这卷书中,前后呼应,将福音信息的焦点,指向上帝国,即一个上帝掌权的新世界,在旧世界中的降临;或一个上帝掌权的新社会,在旧社会中的形成。换句话说,福音的目的,不是帮助个别信徒在旧社会中获得新的地位,而是将一个圣约群体在新世界中的地位,以一种颠覆性的方式,鲜明地对照出来。就像把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排在一起,或让一个高个和一个侏儒站成一列。如果旧世界是贫穷的,福音就将意味着今生的富足。然而,如果旧世界是充满财富的,福音就将意味着今生的贫穷。同样地,因为罗马是有权势的,所以福音是无权势的。因为罗马是自由的,所以使徒是被捆绑的。

福音意味着,全部生活方式的目的,是为着将两个不同的、重叠的国度的边界,白纸黑字地标识出来。蒙召的传道人,就是蒙召使自己的全部生活,成为人群中的一个界碑,成为上帝国的地标性建筑。从他身上,人们可以区别两个国度,可以重新定义耻辱与荣耀,捆绑与自由;可以重新评估自己的全部资产。

第二,保罗传讲的福音的核心,是“主耶稣基督的事”。意思是说,他传讲的一切,都是关于主耶稣基督的。具体地说,是关于主耶稣的位格和他的作为。

中国人很勤劳,会读书,会做生意。这几乎是全世界对今天的全球华人,一个仅次于犹太人的评价。似乎我们越勤奋,就越能得到上天的祝福。因此,我们似乎也是仅次于犹太人的、被上帝眷顾的民族。如果这种道德主义的自许是真的,中国就不需要耶稣的十字架。中国人只需要知道自己的事,不需要知道主耶稣基督的事。

如果你同时有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,你的头衔一定是博士。如果你读过大学,你也一定读过幼儿园。但你的名片上,一定不会写幼儿园毕业。然而,当上帝的儿子御驾亲征的时候,他的名片上,却写着“马槽中的婴孩”;他的旌旗上,却自称为“人子”。

这就是福音中的、一个颠覆性的全职呼召。如果你是一个博士,你是一位CEO,你是否愿意从今晚开始,把你的名片上的头衔,都换成“传道人”?

在球队比赛中,我们常会看到一些球员,连滚带爬,非常失败,甚至只剩几分钟了,还被红牌罚下。但最后他的球队赢了,他和其他球员一样欣喜若狂,他的确有资格重新回到赛场,和队友们一起狂奔,拥抱,谢幕,接受全场的欢呼。因为球队的胜利归于每一个成员。

这就是福音中的,一个替代性的全职呼召。如果你认为自己特别适合做传道人,你感到自己比现在很多传道人都优秀;如果你想奉献做传道人,是因为你再也不想听你的牧师讲道了,你想建立教会,是因为没有任何一间教会你还呆得下去;那么,我求主使你不要站出来。愿你像逃避地狱的烈火一样,逃避你内心蠢蠢欲动的传道的期望吧。除非你已明白,主所呼召的,不是英雄,而是圣徒;不是得胜者,而是失败者;不是大能者,而是无能者。除非你越来越认识到,定义我们人生的关键时刻,是基督在十字架上,而当时你不在那里。

五、

然而人生最大的悲剧,就是我们都爱上了自己。

在文学作品和爱情故事中,人们常常陷入一种悲剧,就是经过了整整一辈子,他才意识到,注意到,自己错过了身边的人。原来真正爱自己的,是自己一直都忽略的,不在乎的,或不相信的。这些令人悲伤的故事,其实都指向人生中最大的、真正的那个悲剧,那就是上帝对我们的爱,即“主耶稣基督的事”,通常是我们最后才注意到的和完全委身的事。

信主许多年了,我们一遍一遍地说,上帝啊,我知道你爱我,但张弟兄不爱我,李姊妹不爱我,我的牧师不爱我。

我有一位会友,想和不信主的男朋友结婚。他们来找我,那个小伙子很气愤地说,凭什么基督徒不能和非基督徒结婚,你又不是她爸,关你什么事呢?我说,其实是这样的,如果你们结婚了,你们打算把谁钉在十字架上呢?

因为婚姻是一个盟约,盟约一定要流血才能成立。如果福音不是你们的身份、安全感和一切满足的来源,你们一定会将对方钉死在十字架上。甚至有些青年人还没结婚,已经把父母钉在十字架上了。

福音的核心,是上帝国及其来临。而上帝国的根基,就是“主耶稣基督的事”。福音必须回到现场,福音必须笼罩全部生活,福音必须干预一切内政……福音意味着,基督在每件事上都是你的弥赛亚。

福音不是我们向上帝提供的一份操行记录,福音是上帝的儿子为我们提供的一份完美无罪的记录。成为一个基督徒,就是拒绝在任何方面信靠自己,并在任何方面都信靠这份完美无罪的记录。

福音使每个人的故事都被重述,福音使每个人的故事都获得了故事本身所无法提供的答案。福音意味着,离开了耶稣的故事,我们的一生将没有任何真正的故事可言。福音意味着,有了耶稣的故事,我们所有人的故事就成为同一个故事。蒙召成为一个传道人,就是蒙召进入福音的故事,并带着这个故事进入别人的生命。告诉那些有故事的人,他们的那些事儿,就像明朝的那些事儿,其实都不算什么事。告诉他们,他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,都取决于“主耶稣基督的事”。

在使徒行传中,保罗被称为一个“搅乱天下”的人,如果换一个中国成语,可以叫颠倒众生。福音是一个颠倒众生的故事。上下颠倒,因为基督道成了肉身。贫富颠倒,因为宇宙的君王成了贫穷。生死颠倒,因为生命的主上了十字架。里外颠倒,因为圣灵已经降临。在基督里面,所有赤字被都抹去;在基督以外,所有财富都被归零。在基督里面,所有失败的人都成功了;在基督以外,所有成功的人都失败了。

福音不仅是基督为我们所做成的,福音就是基督自己。福音不只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救恩,福音就是上帝本身。借用传媒学者麦克卢汉著名的命题来表达:“媒介即信息”。关于福音,基督是唯一的媒介,基督也是唯一的信息。

福音摧毁了我们的骄傲,因为上帝的儿子不得不为我们而死。除了让上帝的儿子流血,这世界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使我们得救。福音也摧毁了我们的恐惧,因为在我们还是上帝的敌人时,他就为我们舍命,这意味着,从此没有任何敌人可以战胜我们。

今晚,上帝要呼召那些今生的骄傲被彻底摧毁了的人,来全职事奉上帝的福音。今晚,上帝也要摧毁那些听到呼召的人的一切恐惧,对未来的恐惧,对降低生活水准的恐惧,对儿女的前途的恐惧,对教会和弟兄姊妹的软弱的恐惧,对陌生的人群和陌生的文化的恐惧。

六、

什么样的人,会像保罗一样,以被捆锁的方式进入一座城呢?

就是以一种不自由的方式,自由地,进入一座不自由的城?

从正面说,他必须是一个已经进入或看见了上帝国的人。从负面说,他必须是一个对他要进入的那座城绝望的人。

我们以前听见这样的报道,说一位新来的驻华大使是一位非常喜欢中国文化的人。如果这是真的,这真的是一件愚蠢的事。你想,上帝会差遣一位非常喜欢罗马的人,担任驻罗马的大使吗?

信仰就是怀着绝望去信仰。蒙召全职事奉的人,必须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绝望的人。就像但以理见到异象的绝望,他瘫软在地,如同死了一般,甚至大病一场。也像约翰在拔摩海岛见到基督降临的异象,他惊惶、俯伏,也是瘫软无力,如同死了一般。

有一个想离婚的弟兄和我谈话。我问他,如果离了婚,你以后还希望再结婚吗。他说,主若许可,还是愿意。

我对他说,想离婚的人都是不绝望的人。对自己,对世界,对上帝设立的婚姻之外的梦想仍然痴心妄想。绝望的人就不离婚了。绝望的人信靠福音,也事奉福音。不绝望的人事奉的是他自己,而这才是离婚的真正原因。

换言之,你还没有和这个世界离婚,你自己就难免离婚。上帝要呼召的仆人,是来事奉他的新妇。所以你们要小心,世上最邪恶的人,世上最淫乱的人,就莫过于一个还没有和这个世界离婚的传道人。

这样的人,出于各种动机,有时候也愿意事奉教会。但这样的人,绝不愿意以保罗进入罗马的方式,进入自己的工场。

七、

每个人都想在别人最好的时期和最好的状态中,遇见他。

按我们自己的意思,我们都不想在医院遇见实习医生,不想在理发店遇见学徒,甚至不想在教会遇见一位刚上讲台的实习传道。我们不想遇见一个人的成长时期,不想委身在一间不成熟的教会,也不想生活在一个腐败和不自由的社会。

如果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,是因着这样的原因来到美国的。我怎能呼召一个住在有松鼠的房子里的人,回到有老鼠的房子里去事奉上帝呢?

在恋爱中,我们也希望对方已经预备好了。我们认为,最浪漫的事,就是在对方一生中最好的时候遇见他。

这是大多数人对幸福和浪漫的定义。但是,不,这不是爱。这是消费。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成长,和你一起痛苦,我想直接进入成熟期。

因为我们仍然没有福音,没有上帝国,没有主耶稣基督的事。因此我们对未来没有盼望。

有一位牧师说,人的冲动,就是只爱那些我们发现配得我们去爱的人。但是只有上帝才有权这样做,并且唯一有权力这么做的那位上帝,却放弃了这种权利。

这就是福音的奥秘,这个奥秘制造了使徒行传结尾中的张力,也解释了这个张力。

有权利的,放弃了权利。没有权利的,却要求这种权利。我们之所以痛苦,就是因为我们不断追求我们本来就没有的权利。

使徒行传是一个看上去一点都不华丽的转身。从没有权利却要求权利的人生,转向有权利却放弃权利的人生。

就是在别人不成熟的时候,遇见他;在教会不成熟的时候,委身教会;在政府腐败的时候,留在这个国家;在世界要沉沦之前,服事这个世界。

因为教会是信徒的母亲,是上帝国的显现,是养育我们的摇篮。我们的母亲不完美,完美的人不需要恩典。教会不完美,所以教会充满了恩典。不委身在教会的软弱和不完美中,就无法享受在基督里丰盛的恩典。

福音是给弱者的恩典,不是给强者的赏赐。全职的呼召,亦是上帝给弱者的恩典,而不是给强者的赏赐。

今晚,上帝要呼召一批弱者,为他转身,成为这种被翻转的人生在教会中的榜样和代表。你愿意不但藉着你的刚强,也藉着你的软弱来服事教会吗?你愿意透过你的失败来彰显上帝的恩典吗?你愿意让别人知道你的无能并踩在你的身上走过他的困境和艰难吗?你愿意有一天,为了增加一位领薪的全职工人,而降低教会对自己的供养水平,像保罗一样,有权柄却不用尽这权柄吗?如果你愿意,请你走出来,在主耶稣的面前说,我愿意。

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你得到了重赏吗?就是上帝已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了你,也将在他儿子里面的永远的产业和不朽坏的冠冕,赏给了你。你看见了全职事奉本身就是这重赏的一部分吗?你相信上帝对你的呼召,就是上帝对你的赏赐吗?如果是的话,请你走出来。如果你此刻不幸福,如果你此刻心里充满了悲壮感,请你不要走出来,因为上帝今晚呼召的,不是你。至少不是现在的你。

最后,我要藉着我所在教会的一位长老写下的一段话,最后一次向上帝亲自呼召的工人发出呼召。我也要藉着这段话,特别呼召那些愿意回到中国去服事的全职工人、宣教士和神学生:

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,就是在雾霾中陪你一起慢慢变老,向你分享基督的福音。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,就是多年之后,有机会和你一起化疗,和你一起向上帝祷告。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,我的骨肉同胞啊,就是在和你相同的命运中,传扬并活出一个真实的福音。

*根据2013年12月28日在使者差传大会上的讲道整理。

作者头像
王怡

王怡(英语:Rev. Wang Yi ,1973年6月),成都秋雨圣約歸正長老教會主任牧師,作家,詩人。牧會之外,長期從事寫作,並在多間基督教教育機構和神學院擔任理事和教師。信主前是著名的憲政學者,被《南方人物周刊》列入「影響中國的50位公共知識分子」。信主後作為基督徒知識分子和推動家庭教會公開化的牧者,被英國《金融時報》列入「25位值得關注的中國人」。